文人的紅豆樹（二）

黎云昆

 

錢謙益與柳如是婚后很多時間是在常熟的紅豆山莊度過的。

紅豆山莊亦名芙蓉莊，原為明山東副使顧玉柱的宅院。

錢謙益對紅豆樹情有獨鐘，曾有《紅豆詩初集》。

清王應奎《柳南隨筆》載“芙蓉莊在吾邑小東門外，去縣治三十里，白茆顧氏別業也。某尚書（指錢謙益）為憲副臺卿（玉柱）公外孫，故其地后歸尚書。莊有紅豆樹，又名紅豆莊，樹大合抱，數十年一花，其色白，結實如皂莢，子赤如櫻桃。順治十八年辛丑（1661），是花盛開，邑中名士咸賦詩紀事。”

清王應奎(1683-約1767),字東溆,號柳南。諸生,屢試不第,以著述終身。常熟人。根據他的記載，芙蓉莊原是顧氏別業。傳至顧玉柱（明常熟人，字邦石,一字臺卿,號一江。曾任山東副使。）時，錢謙益是顧的外孫，故莊園后歸錢謙益。因莊中有紅豆樹，故名紅豆莊。園中紅豆樹系由顧玉柱次子顧耿光從外面引種。

文中所記，順治十八年辛丑，是花盛開，“邑中名士咸賦詩紀事”。

此一段文壇盛事，錢謙益本人就有記載。

據錢謙益《有學集詩注》載：“紅豆樹二十年復花，九月賤降時結子一顆，河東君遣童探枝得之，老夫欲不夸為己瑞其可得乎？重賦十絕句，示遵王，更乞同人和之”

順治十八年（1661）九月初八是錢謙益八十壽辰。題中的“賤降”有自嘲的意思。當年錢謙益帶頭剃發降清，舉國痛罵為漢奸，他自己也深以為恥。八十壽星稱自己為“賤”，也算是對歷史的一個交代。

此壽辰正逢紅豆莊紅豆樹結子一顆，柳如是命小童攀樹采得，作為錢謙益生日的賀禮，獻與錢謙益。柳如是深知紅豆的含義，以紅豆為壽禮，確非尋常壽禮可比。

錢謙益見禮后，心花怒放，一口氣寫下了十首絕句：

院落秋風正颯然，一枝紅豆報鮮妍。夏梨弱棗尋常果，此物真堪薦壽筵。

春深紅豆數花開，結子經秋只一枚。王母仙桃余七顆，爭教曼倩不偷來。

二十年來綻一枝，人見都道子生遲。可應滄海揚塵日，還記仙家下種時。

秋來一顆寄相思，葉落深宮正此時。舞輟歌移人既醉，停觴自唱右丞詞。

朱噣銜來赤日光，苞從鶉火度離方。寢園應并朱櫻獻，玉座休悲道路長。

千葩萬蕊葉風凋，一捻猩紅點樹梢。應是天家濃雨露，萬年枝上不曾銷。

齊閣燃燈佛日開，丹霞絳雪壓枝催。便將紅豆興云供，坐看南荒地脈回。

炎徼黃圖自討論，日南花果重南金。書生窮眼疑盧橘，不信相如賦上林。

旭日平臨七寶闌，一枝的礫殷流丹。上林重記虞淵簿，莫作南方草木看。

紅藥闌干覆草萊，金盤火齊抱枝開。故應五百年前樹，曾裹儂家錦繡來。

錢詩一出，文人墨客和者如云，成為當時文壇盛事。

錢詩題中提到此詩“示遵王”，遵王系錢謙益族曾孫錢曾，字遵王，也是當時文壇名人。

此前，即錢謙益八十華誕當年的五月，錢在常熟虞山（常熟市內的一座山，橫臥于常熟城西北，北瀕長江，南臨尚湖）胎仙閣設夜宴，與諸弟子觀賞紅豆花。

當晚，錢曾（即遵王）首先賦詩一首，其題為：“紅豆樹二十年不花，今年夏五忽放數枝。牧齋（即錢謙益）先生折供胎仙閣，邀予同賞，飲以仙酒。酒酣，命賦詩，援筆作斷句八首。”

錢曾的詩題點出胎仙閣賞的紅豆花，系由錢謙益折來供奉胎仙閣的，并非一定指胎仙閣有紅豆樹，而所賞之花為胎仙閣紅豆樹上的花。“折供”一詞正說明胎仙閣沒有紅豆樹，若有，則直接觀賞更為便利，不需折來。此紅豆花枝，可能是從紅豆山莊帶來的。

錢曾詩中有“嫩雪攀枝未足夸，胎仙閣上即仙家”、“天酒三杯花一枝，懵騰暫作有情癡”。真令錢謙益飄然若仙。隨后，錢謙益的其他弟子輪番酬和。錢謙益的早期弟子馮班未能參宴，日后也奉和八首。詩中有：“雞犬桑麻共幾家，仙村不合種凡花。漁丹共向當時見，枉煞西邊兩岸霞。”

最后錢謙益出場應和，其和詩其題為“遵王賦胎仙閣看紅豆花詩，吟嘆之余，走筆屬和八首。”其詩如下：

草木為兵記歲華，平泉花木盡泥沙。未應野老籬前樹，涌出金輪別種花。

花房交絡帶香纓，竊白輕黃暈不成。記取中央花藏處，流丹一點自分明。

寂歷香塵界畫簾，小闌綈幾供香嚴。算他紅白閑桃李，都與兒郎插帽檐。

紅豆春深放幾枝，花神作意洗妝遲。應知十二年渲染，只待催花數首詩。

香海花依小劫賒，也將花劫算塵沙。夜摩天上人應笑，誰放人間頃刻花。

金尊檀板落花天，樂府新翻紅豆篇。取次江南好風景，莫教腸斷李龜年。

老去羞花懶賦詩，拚將才盡為人嗤。車中大有司花女，愁絕吟紅閣筆時。

卻恐明年花信遲，都將好句定花期。春工解道能雕刻，一瓣應標一句詩。

錢謙益對胎仙閣賞紅豆花及眾人賦詩慶賀賦詩一事頗為欣悅，后來他又有《走筆贈祝子堅》一詩，內有“相期八九月，訪我紅豆居。”于是便有了當年九月生日那天紅豆山莊祝壽的一幕盛事。

古人八十壽辰是要大辦特辦的，為了做壽，錢謙益先在胎仙閣做一次預演，然后到了九月，再在紅豆山莊正式舉辦壽禮，那里是錢柳的愛巢，做壽一定不能在其他地方，而且還可以順便去紅豆山莊觀賞紅豆樹。

紅豆山莊不在常熟市里，在長江口白茆港，需要提前廣為告知，需要用一枝紅豆花將大家的注意力引過去。

紅豆山莊的紅豆樹在錢謙益八十華誕后二十年又開花一次。

清佚名《絳云樓俊遇》載：“順治十八年辛丑，牧翁八十壽誕，而是花適開，蓋距前此時已二十年矣。遂與諸名士賦詩以志其瑞。（見《有學集》）至康熙三十二年癸酉（1693），再結實數斗，村人競取之。時莊己久毀，惟樹存野田中耳。今樹亦半枯，每歲發一枝，枝無定向，土人云：“其枝所向之處，稻輒歉收”，亦可怪也。”

紅豆山莊紅豆樹于順治辛丑年開花結子，距上一次開花有二十年之遙。二十年之后，康熙三十二年，又開花結子一次。不過此次結實量有數斗之多。此時距錢謙益去世，已過去28年，紅豆山莊已不存。紅豆樹已半枯，立于田野之中。

顧耿光的后人顧鎮(1720-1792）字備九，一作佩九，號虞東，又號古湫。常熟支塘人。乾隆十九年進士，任宗人府主事。有《虞東文集》等。他在錢謙益八十華誕七十年后（1731），寫有《芙蓉莊紅豆樹歌》：

田園就蕪三徑荒，秋風破我芙蓉莊。

莊中紅豆久枯絕，村人猶記花時節。

花時至今七十年，我生已晚空流傳。

一宵纖芽發故處，孫枝勃窣兩三樹。

此樹移來自海南，曲江手植世澤覃。

錢家尚書我自出，庾信曾居宋玉宅。

紅豆花開及壽時，尚書夸誕賦新詩。

我嘗讀詩感胸臆，鳩占中間僅一息。

今得神明復舊觀，古根不蝕精神完。

詩中的曲江，即顧耿光，字介明,一字汝瑾,號曲江。

錢家尚書即指錢謙益，此時的紅豆山莊已經破敗不堪，紅豆樹久已枯絕。但是提到“一宵纖芽發故處，孫枝勃窣兩三樹。”

清孫原湘《天真閣集》“芙蓉莊看紅豆花詩”序云：“吾鄉芙蓉莊紅豆樹自順治辛丑花開后，至今百六十又四年矣。乾隆時樹已枯，鄉人將伐為薪，發根而蛇見，遂不敢伐。閱數年榮，今又幢幢如蓋矣。今年忽發花滿樹，玉蕊檀心，中挺一莖獨如丹砂，莖之本轉綠，即豆莢也。辛烈類丁香，清露晨流，香徹數里，見日則合矣。王生巨川邀余往觀，為乞一枝而歸。葉亦可把玩，玲瓏不齊。王生言至秋冬時丹黃如楓也。道光四年（1824）五月記。”

孫原湘(1760 -1829)，常熟人，字子瀟，翰林院庶吉士，充武英殿協修。孫序中重提紅豆山莊紅豆樹錢謙益壽誕事，已經已經過去164年了。此樹乾隆年間已枯，到了道光四年，忽然花開滿樹，香飄數里。蓬萊人王巨川（字澤泩，號歸一真人，有《試帖最豁解》。）邀孫觀賞紅豆開花，孫向王乞一枝而歸。以此觀之，王巨川當時就住在紅豆山莊，王還告孫，紅豆樹至秋冬時葉色紅黃，有如楓樹。這也說明，道光四年，紅豆山莊已復建，且其紅豆樹已經由恢復生機，幢幢如蓋、花繁葉茂。

據說，這棵紅豆樹至今尚在，只是不知紅豆山莊恢復了沒有。